纽约生活 终章

 

文字留给人想象的空间。


“他者”是我19年开始使用的网名,取自于孔飞力教授的《他者中的华人》(Chinese among Others, by Philip A. Kuhn, 1933-2016),起初只是好玩。只是这本书断断续续地也没读明白,但是“他者”的概念被保留下来,可以被理解为与主流文化社会对立的一面,或者说外来人士,alien。


在“他者”的引申意义下,居住在美国社会中的华人,则构成这样一种“他者”群体,依附在美国与西方社会文化的外围。既因为独特的文化、语言、价值体系而自成一派,保留有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中国人的内敛、谦和、隐忍;会注重社会关系的构建,依赖家庭关系;也烙下饥饿与贫穷的历史印记,痴迷富足,绕不开攀比——却又无时不刻不在被美国文化与价值观念所影响,但又难以全盘接受。


在推上看过一个嘲讽立党的段子:


无意对号入座,只是在我来美国以前,基于我在中国的社会生活阅历,我对这类基本价值观的确是有股执念,包括平等——有一种“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理想主义。我期待的平等,是一种观念上的平等与尊重,对群体性歧视的消解。也包含一种常见的对富人高税收、对穷人与弱势群体高福利的拥趸。美国是我对发达国家观察的第一站。


且不论在美国社会语境下的平等到底步入何种阶段,在美国生活的中国留学生与劳工移民还会与其发生各种化学反应,我们所感受到的平等会被赋予更复杂的内涵。正如我在上一期[纽约生活XV]记录中提到,我在美国的第一步,就是直面教育机构与企业中的性别平等,直观地反映在筛选标准上。于我而言,这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是自我阉割,让对平等有所期待的我,从让渡自己的权利开始。


其他人呢?这涉及到另一个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中国学生/白领与美国留学生/劳工移民的差异——在[纽约生活VIII]中进行过一些解释。诚然,美华是一个方差巨大的群体,华人留学生与劳工移民更是只属于其中的小部分,但对于这个我所属也接触最多的圈子,在这个范畴下,倒也有着和内地学生的明显差异,存在着规律可循。而我则热衷于抽象出这种规律。


于留学生而言,主要差异来自家庭背景,并显著高出内地学生的平均水平,这带来更广更高的眼界与幸福阈值,相当一部分人的生活离不开精致的习惯。对劳工移民来说,则有着更为清晰的特质:更精英的专业技能与更执着的生活追求。行业上聚焦于金融、科技和学术领域,金融与互联网不论在中国还是美国都带来了名列行业前茅的收入,美国的学术水平更是一骑绝尘。这里有引领行业的大小企业、有全球最高的工资水准、全球最低的恩格尔系数、被赋予尊重的工作环境、和更健全的社会保障。也有上个段子中的“上等人润美”——学术自由与创业自由:美国是一块创造价值的宝地。


由此,劳工移民总体上会更加内卷,渴望获得更多的财富与声望,明着或者暗地较劲资产,迫切地展示出一种“我过得很好,比你们都好;我很牛逼,比你们都牛逼”的状态,更加执着于步入“上等人”的生活。可初代移民和美国社会始终存在一定隔阂,无法融入一种想象中的“美国中产白人社会”,更何况美国人生活的本质并不是“上等”,于是劳工移民只能内耗以获取更多的承认与自我实现。我以为,这可以归结到中国人历史基因里的贫穷与饥饿。


这带来了一条永无止境的内卷之路,也展现出更为清晰的“他者”状态。相比中国内地名校大学生与白领而言,这些特质给在美留学生与劳工移民的群体带来了不止一点的selection bias。


美国的平等起源于天赋人权,对个体的尊重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观念已经根植于社会历史。而发展到当下,平等则更像是一种历史进程里折衷的产物,灯塔下的政治正确依循按闹分配的准则,对弱势群体给予结果上的资源倾斜,在持续的观念进步上却举步维艰。


Newark - Pennsylvania Station


因此,尽管美国是一个比中国更追求平等价值观的国家,但是生活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与劳工移民群体,却更像是灯塔制度安排下,成为促进美国更发达、更平等的筹码。留学生与劳工移民到底是更加享受与融入到这种平等中来了,还是说囿于种种原因,反而比国内同等教育背景的圈子更远离平等了——这当然也包括性别平等——国男到底并未接受让渡权利的现实,反而可能更加目中无国女。更精英的国女们看不上国男的基本盘,评价国男油腻、形象欠佳、低情商、没有情调,日常就是攀比与内卷;更精英的国男们则讥讽国女眼高手低、满足于生活里的小确幸,是硅谷娇妻,是小红书刷50题LeetCode上岸,缺少清晰或宏大的人生目标与追求[纽约生活XV]。


当然,我不喜欢“基本盘”这个词,它本身就是一个带有偏见的标签。


于是,所谓平等可能只是中国社会语境下的理想,而不是在美华人能够享受到的社会资产。在美国,平等不再是我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而是退化成了和财富一样的收益——而且对国男而言是负的收益,需要用更多的内卷与追求卓越去填补空缺。而追求卓越所带来的精英视角,返过来又会腐蚀本就脆弱的平等观念。


除开平等以外的基本价值观,还剩下自由。在美国占据更多比重的,是搞钱与建立事业的自由。来自中国的劳工移民可以在互联网大厂拿到高额的股票,可以担任高管,甚至创立自己的大型企业,在量化金融与高频交易把美元哗哗倒进私人仓廪。也可以在学术与研究领域取得开创性的成果:内卷的终极终于是带来了超额的回报。


我突然又开始思考为什么我有一种追求卓越的本能。这并非是因为我也想获得上等的财富与名望,获得一种碾压他人的快感;也不是出于对科研与最前沿学术研究的探索欲,毕竟我否定了自己潜心从事科研的能力;当然,更不是什么为母校争光,成为“明天母校因我而骄傲”的榜样。我觉得更有可能是我对知识与真理有一种本能的追求,正如我喜欢事物背后的抽象规律。引申在专业领域,则是对先进、未知的技术知识有着一种好奇与渴望,以及同优秀的人一同创造社会价值的期许。所以这会驱使我去学习与进步,美国的确是个适合创造价值的沃土。


新年的Chinatown


不过好在,美国社会至少从一个方面逐渐影响了我,或者说推波助澜,毕竟我尚未和这个社会有着太多的互动。那就是让我重新审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网络——一种根植于中国社会的文化。


一方面我发现,在这里,人与人、朋友、校友之间的连接是一件比想象中更为重要的事情,在乱世与经济萧条的年代,人的命运更容易如同走旋转门一般,旋转门之上,是体面的工作与优渥的生活,旋转门之下,是身份焦虑和LinkedIn上无助的呐喊。而谁去走旋转门,什么时候要面对旋转门,什么时候绝境逢生、什么时候从“神坛”跌落,都是一件捉摸不定,被命运安排的事情。经历过这一遭互联网泡沫的破碎,我想大家也许都会比以往更愿意伸出援手,不被时代洪流中的风口所迷惑。


另一方面,我又逐渐变得脱离这张社会关系网,或者说脱离中国人本性里的攀比与精英崇拜。这不仅仅是Steve老师所说的“自信是相信自己有能力解决自己在意的问题” [纽约生活XIV]。我的耳边里也总是回荡着我朋友口中的: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变得不那么羡慕我所不拥有的生活,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节奏时钟。我也记住罗翔老师的谆谆教诲,因此不会沾沾自喜于所得之物。


但是,保持对危机的敏感,保持与朋友校友的连接,让自己处在这样一张大的社会关系网里,和小的亲密关系网中,更能抵抗生活中的不确定性与世界的波澜。



Dumbo


大二时读过Philip Guo的 The PhD Grinding,进而对读PhD抱有极大的怀疑,担心自己无法拥有对一个课题异常的热爱而坚持下来五年的探索,我也的确静不下心来钻研问题,于是避开了这条道路,避开复杂的模型公式与paper,选择了就业导向的Master项目。


可回顾我短暂的Master生涯,仍旧是闯进了生活的hard模式。两个学期full-time上课和找工,暂时喘一口气的summer2022,和压力锅中的fall2022。我仍旧选了很硬核的选修课,我在紧凑的上课与找工节奏中挣扎,在一个全新的英语学习环境中感受到压力与自身的局限,在求职过程中不断尝到挫败与自我否定的滋味。它充满了繁忙、焦虑,也充满了信心重建、极度内卷,到信念再次被击碎,到再次重生:痛苦是一种生活的底色,在痛苦中成长似乎是一个逃不掉的命题。



Columbia University


好在压力之下我确实变强了,没变秃,意志变得更加坚定,但也对生活感到更多的麻木,甚至超脱。以前一些务虚的话题被现实的引力撕扯成碎片,脑海里只剩下更加务实的生存之道,唯恐失去仰望星空的兴致。


我把我的2022年描述为一种下坠,好似随着一条望不到底的瀑布落下,失去了重力带来的安全感,被水流的噪声环绕。我从最初的焦虑、对不确定性的不适,到麻木,最后再到在空中放松地伸展——我习惯了下坠,学会了如何在充满变化与焦虑的世界中生活。


暑假里日复一日的W97th St步行到W114th St,上午的Columbus Ave充满安逸祥和;Central Park的阳光、水库,跳跃的松鼠、游动的鸭子,跳舞的大叔、演奏的音乐家,怀念随时都可以下楼便步入自然的怀抱与人间的烟火气;Riverside Park South的日落与晚霞,日复一日百看不腻。我坐在河边的长椅上,或是倚靠在栏杆边,望着静静流淌的Hudson River,按着相机的快门,守着天色逐渐黯淡,晚霞转瞬即逝,感受片刻人与水的交融。我喜欢水,水如同一道屏障,挡住了从钢筋水泥的城市中溢出来的焦虑,安抚水边或水中的生物。如果让我去描绘我对纽约的印象与最深刻的记忆,那一定是这些风景。


我也曾想,如果当初选择去枫叶国或者瑞士甚至其它欧盟国家,我的日子或许会更快乐与轻松吗?我可以逃避现在这种程度的内卷吗?劳工移民的路应该会容易很多吧?但慢慢的,这种思考被抽象为,充满探索的生活总是充满痛苦的吗?不去探索外部宇宙就一定会惬意与松弛地生活在小世界中吗?生活中的痛苦与挫折到底有没有一部分是可以被逃掉的?可经济衰退与逆全球化是可以被逃掉的吗?


我开始坦然接受这样一种事实:从学校走出来,走入社会的大杂烩,一定会出现一件又一件糟心的事情,我们绞尽脑汁和命运搏斗、抗争,最终却仍旧无法逃脱被生活所玩弄。


从Master项目中毕业,我又一次脱离了轨道。以往这种轨道本来会顺利地续上,从大学续到工作的初级阶段,让人继续躺在安全感的舒适圈中。只是今年的经济衰退来的如此猛烈,便把这世间众多轨道砸了个稀碎。在我这个年龄的同侪(同样教育背景)中,可能大多数人时至今日也未曾脱离这样一种轨道——接受教育,至少到master阶段结束,或者尚在PhD阶段。亦或顺利地完成从学校到企业的衔接。而脱离轨道,便失去从属机构所带来的安全感与庇护,生活在一种不确定性中。这种庇护当然只是一种暂时的幸运,人迟早是要学会从轨道中走出来的,去学会和不确定性与现实压力共处——就像摇篮里的婴儿,终有一天要平衡肢体去直立行走。


人的成长一定是伴随着痛苦的。我并不认可痛苦,正如余华所言:

  • 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值得赞扬和歌颂的,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來成功。苦难不值得追求,磨练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躲开。
但接受的生活痛苦、不确定性、恐惧、焦虑的底色,学会与之共舞,却一定是人通往长期的快乐的必经之路。毕竟大多数人都无法用外界资源熨平生活中的褶皱。



@Tina的美式米奇汤圆


把时间拨回到在快手北京做实习的时候,部门内有一名DS,应届毕业生,他来自东北,有一个同样来自老家的女朋友。我们住在回龙观新村西区的同一栋居民楼中,户型都是常见的3b1b——打工人合租的那种——同事和我都不喜欢西二旗的麻木与紧张,何况在互联网公司工作节奏常常是拿命肝。问他以后是想留北京还是回老家,得到的答复十分肯定:

  • 北京的房子是不可能买得起的,只能在北京赚几年钱回老家买房子和女朋友结婚


这是相当一大部分北上深杭互联网打工人的状态。


我曾想:我永远都不要再回到西二旗。于是我来到美国,求学,工作,和所有追求美国梦的留学生一样,渴望稳定的工时与体面的生活。


住在Newport,同样是纽约打工人的栖居地。这里的居住环境当然要碾压西二旗,可每当我下楼走出公寓门,特别是晚上出门遛弯,看到Hudson River对岸Manhattan downtown的灯火辉煌,这种暖色的白炽灯似乎又比旅途中的都市风景多了一抹凝重——当这些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是未来自己潜在的办公场所时。劳工移民们在曼岛、在WTC创造这个地球上最夸张的财富,比划着最伟大的梦想,居住在Jersey河畔最舒适的Newport区域。却仍旧在移民路上举步维艰,遥遥无期地等待PERM的获批,惶恐H-1B被裁后的grace period。也许从更长期的时间跨度上,经济牛市仍旧占据大多数;只是属于我的时代车轮转动到经济萧条之时,便难免受到更多的冲击。


River Ct, Newport


听着Hudson River拍打河岸的哗~~哗~~声,我好像脱离了纽约——我的确也脱离了纽约——Manhattan在我的对面——我又是一种“他者”。


这种对比使我再一次质疑美国梦的意义。欧盟国家的工作生活变得更加有吸引力,长居美国又一次被狠狠动摇。我想起我朋友常说的一句“相信上帝会指引你去到你最适合的地方”,当在美国的我事事都属于运气不太好的一部分时——少数的gap year,少数的F-1 visa check,少数的SSN delay,找工总是大落却没有大起——从概率角度去思考——或许确实应该去尝试一些改变。


一直以来我并不排斥宗教信仰,只是近年开始有更多的兴趣,可能源自朋友的分享。我无意探讨上帝与佛祖是否真实存在,但吸引我的是宗教所带来的一种先验的正确——犹如思想钢印——这种信仰能够在人的底层逻辑中打造坚实的基础,让所有的上层逻辑框架变得自洽,而更不容易动摇自身的信念。而这种思想钢印有着许多美好的方面——例如对善意与博爱的信念,例如相信上帝会引领我走到最合适的地方。


21年1月,和老朋友花花还有33在上海古北的小木屋小聚。我们坐在草席上,惬意地勾画着未来的模样。我说,在我刚读本科时,我身边一个老朋友也没有,我想像高中每周去洪湖人家吃饭那样摇人周末加餐竟然无人回应:我讨厌这种感觉。但是随着时间的积累,到毕业时,我身边又聚集了很多新的很好很好的朋友,或是同专业同学,或是高中本科校友。而我还要在纽约再经历一番这种事情,不过应该也会结识很多新朋友吧。花花一句话让我破防:

  • 你似乎是在一个很没有信心的状态下给自己打气。

当然,结果正如我预料那般,在我刚开始留学生活时,就是一个人的独处,有趣的人总是需要时间才能一个接一个的发掘,最后我们的轨道在时间维度上交织在一起。又像一个加速版的本科时代一样,迅速划上句号。随着毕业的到来,人还是一个接一个离开这条缠绕的轨道,从纽约奔赴全美各地。


我对纽约的情感十分复杂。


我很喜欢纽约。喜欢住在Upperwest,即便被浓厚的城市气息包围,却三两步就能钻进Central Park和Riverside Park South中感受安宁。喜欢那种能在街道转角处,地铁站的走道里,中央公园的座椅边,看到表演马戏的大叔,吹奏的青年,看到奇怪的乐器handpan drum发出悦耳的声响。喜欢一座城市里活跃着码农、金融民工、艺术家等各行各业的人,大家的生活交织在纽约森林中,擦出一些亮眼的火焰。我喜欢多样化的餐厅聚集在城市中,便永远不会对美食感到疲惫。我喜欢城市生活的便利,散步距离便能到达咖啡店与超市。


但我也不喜欢纽约,纽约有着可能全美最繁忙的生活节奏,5th/6th Ave的行人密度让人感到窒息。城市的脏乱让人触目惊心,潜在的安全隐患让人少不了提心吊胆。天价房租、拥车成本、高昂的税收都在不断把人挤出城市之外。


小红书上看到一个博主@Caldera杨 写过他对纽约的印象,有一段话我十分喜欢,



大概就是纽约的真实写照。


站在全职工作开始前的时间点,我突然又想起了《三体》中的章北海。在过去两个月,我在阳的时候宅家看三体小说,看完小说重温我三,再又食了动画答辩,最后看完了惊艳的剧。我想到他在父亲的墓前最后那一句:父亲,我走了。想到他在自然选择号上宣布星舰地球开始以后的念想:没有结束,一切又都继续下去了。


是的,一切都还在继续,裁员潮仍然继续,经济衰退还没有停止,在英语与跨文化交流的环境中进行全职工作,也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且用罗翔老师2020年百大up的话作结:

感谢B站的信任
越来越诚惶诚恐
诚实地感到惶恐
恐怕自己名不符实
说名不符实并不是谦虚
是真的有这种感觉
运气呢并非成就
命运之手把我托举到所不配有的高度
让人飘然 让人晕眩
最终 让人诚惶诚恐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不过像一颗渺小的尘埃
风把我带向我从未向往的高处
相信有一天
它也会把我轻放在神秘莫测的他处
我们不过在借来的时间中生活
你所暂时保管的精彩
井不真正属于你
有一天 你必须交给下一位接棒者
并希望他能做得更加精彩
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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