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六年的回望——华师一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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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我高中的反思,反思这所高中究竟从哪些方面塑造了从这里走出来的学生,塑造了我自己——她给我、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样的品质,又带来了什么样的局限性。为什么有的学生怀念这里,也有学生十分讨厌这里。但迟迟不敢动笔的原因是,掌握的信息太局限、太主观,很多信息都很碎片化,受限于高中时获取信息的手段有限,如今也很少和人交流类似的事,也不敢去把目光投向具体的人,唯恐冒犯。但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想先从我的班级开始,梳理总结从这里出来的学生的历程。
事情是:从高中公众号的推送里——一篇关于新任教师的推送——看到了一个曾经的高中同班同学成为了新任化学竞赛教练。这并非没有先例,甚至高中有过竞赛经历的人就职选择中学竞赛教练本身是一件常见也非常匹配的事,但它还是在高中同学的圈子里掀起了一点波澜,家长圈更是,彼时的6 friend(s) share分外刺眼。因为这个同学在不熟悉的外人眼里是属于一路光环加持。高二结束参加中国化学奥林匹克竞赛,获奖保送到北大化学专业,本科毕业直升PhD到芝大。顺着这条路,世俗意义上的期待是,他的PhD按时甚至提前毕业,小有声望,继续高歌猛进学术生涯,postdoc,assistant professor,tenure track,成为外人眼里的母校优秀毕业生。所以与此形成的对比是,他拿着化学硕士的学位回国,成为了母校的一名竞赛教练。
我无意评价他的决策,我也充分相信我高中同学的智识。
和一位远方的高中老朋友通话,我很惊讶地发现,当我们两年不联系以后再次聊天,颇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感受:那就是,我们都在努力追寻一件事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并且我们对打破常规的期望、努力探索人生的边界、勇敢实现自己的计划抱有高度的赞赏,当然,这也并非代表我们对高中时延续下来的某种追求卓越的传统嗤之以鼻。
追求卓越
我的高中是湖北省唯一窗口学校,华中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简称华师一。她坐享压倒性优势的资源投入与生源,当然,学校同样很争气——在国内升学方面年年交出格外优质的答卷:一本率常年98%上下的新闻早已让人失去兴趣。粗略估计有学籍在的700-800人里可能有50%-70%都能进入国内985高校就读。每年清北录取人数大概在60-70,全湖北省大概又是在300上下。具体的数据我并没有收集,也许一位曾在北大湖北招生组里待过的高中同学更有发言权。
我的班级,则是超级中学里唯一的超级班级,俗称竞赛班。囿于各种原因,五大学科竞赛里我们并没有涉足信息学。而在数理化生领域,则是常年稳定输出亮眼的成绩。所以学校的官推很容易说:
- 截至目前,我校学子在五大学科国际奥林匹克竞赛上共斩获35枚国际奥赛金牌,金牌数量位居全国第一。
(她甚至可以把“五”改成“四”)
但实际上,物理和化学这类传统理科的成绩要远远好于数学。这和学校的教育能力以及全国大环境的变化都有关联,特别是数学与信息学的成绩是远不如北京以及其它沿海地区的中学。
至于我们那一届(2013-2016)同学的成绩,在我的印象里处于历届竞赛班里的中等水平。最初入学的50人中,最终有物理生物2块国际奥赛金牌,14位同学实现保送(国集),总计30位同学进入清北,剩下的15名在籍同学也分别进入其它头部985高校或香港的学校。但同样也有5名同学或是“飞黄腾达”或是“黯然离场”地中途离开。
2015年
华师一的学生很优秀。这并非是因为华师一是高考工厂。相反,我们从未在校内任何地方看到鸡血类横竖幅,没有高频率的月考和大型年级排名榜单去把压力拉满。丰富的社团、选修课、学生会、模联、运动会,学校力求在有限的资源下更靠近所谓的全面发展。
但是,学生骨子里的那股追求卓越的较劲是抹不掉的,用2020年才时髦起来的词叫做“内卷”。天文社在积极给各类星星命名,运动会哪怕都是业余选手也非要拼尽全力不留遗憾。学业上当然更加夸张,每次分发到班级内部的考试榜单总是会挤满观众。看到结果的学生或是懊恼,独自抱头痛哭;或是装作云淡风轻,却又悄悄向其他班打听起自己竞争对手的排名与各科分数。
这种较劲还表现在:同济的《高等数学》、陈阅增《普通生物学》高一时直逼人手一本——要么放在教室的课桌上,要么屯在家里的课桌上——可能是从竞赛班传出来的风气。同样地,高一高二时背四级单词、新概念3根本就稀松平常,新概念4的出现和六级单词才会引来刮目相看,返过来,新概念2则成为了某种【loser】的tag——没有一定强大的心理都没法心安理得地掏出这本书。我们用一种颇具理科生特色的逻辑思维在英语作文里堆砌“辞藻”、练习“衡水体”字体。
诚然,如今看来,这种较劲与攀比令人哂笑。可当时正是这种较劲与追求卓越,促使了一批人发自内心地刻苦努力,通过主观能动性,便实现了他们阶段性的人生目标——录取名校,获得一个更广阔的平台,获得一种自我实现的高级快乐。但也是这种追求卓越后的眼界,让他们可能在今后人生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难以摆脱这种心态的控制。颇像一则笑话:“我好心疼这些名校毕业生,想躺平都不敢躺,不像我这种学渣说躺就躺了”。
樱园游 - 2015 (?)
高中毕业
毕业后的秋季学期,华师一的高中毕业生大体兴高采烈地开始了新鲜的大学生活。在新生班会或者同学间的闲聊里,有不少同学都会介绍自己来自哪里,并带有一种名校情结下的优越。结果可能发现——其实没啥人听过这所学校。
这可能包含两个原因,其一是在很多同样是名校高中的毕业生眼里,他们并不格外关注这些所谓的高中排名,可能各个省份都有一些有所耳闻的名校,但华师一也只是其中一所罢了。另一方面,也有很多学生并不是来自所谓名校,自然更不会关注名校这个概念。于是彼时有一位同学在QQ空间发说说:
总想给大学同学们看一些图片
外省的同学都没有听说过的
这是我的高中啊
我以引为傲的华师一
配上一些带有“全国排名第一”和夸张的清北录取率的截图,于是那条说说席卷空间社区,转发后累积到2600+的赞,大概也是引起强烈又广泛的颅内狂欢罢。
华师一每年寒假前都会有“情系华一”的活动,邀请刚毕业半年的高中生们寒假期间回母校进行一系列关于大学的宣讲活动与高考经验交流。除了清北作为常年的合作伙伴,拉到不计其数的赞助,其他所有高校都要面临每年都不一样的组合。17年的活动中,上海交大因其超过二十人的团队和独特的声望,选择了单干,我则带着同济的高中校友和友校组成了“南极彩蛋”的组合(猜猜是哪些学校),精打细算着同济拨的¥500经费,投入到准备各种纪念品与宣讲中来——因为我对华师一是有感情的,所以我愿意花时间做这些事。
但或多或少我已经开始注意到,的确有同学和我一样愿意花费心思雕琢着我们带回去的成果,但也有同学对这种事情毫无兴趣,而且原因和我相反。
17年的活动中,我在华师一见到了很多同班同学。我想,大家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一种衣锦还乡的得意吧。
18年,又是寒假前的情系华一期间,我们班依旧组了一个小团队回母校看望老师。不过彼时,团队的规模小了很多。诚然,随着学业的逐渐繁忙,对母校的感情变淡,甚至学制的区别,能够在同一个时间聚集起来的人数理所当然会变少。但也有一些规律,例如彼时数学组只有一个同学(1/13)随着小团队回去,物理组的同学则有七七八八(8/17)。我作为物理组的一员,和大家挤在物理老师的小办公室里喝茶,听他挨个问起我们的近况。我突然发现,在座的除了我全是清北的,而且大部分都学物理学。清北的同学平淡地讲起了初入实验室做科研的计划,或者换专业后离开物理学的轨迹。
他们是多么符合老师的期待,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啊,我想。
到我了,老师问我:
- 诶zzh,你后来是去了同济是吧?(或者 你在哪读大学啊?) 你在同济学什么啊?
19年,还是寒假期间,我发现已经很难再约起来一个团队,只有零零散散的同学于不同时间看望了老师,在社交媒体留下动态。我组了一个三人团队,在寒假结束前回到华师一看望了几个当天在学校的老师。也会聊起一些毕业的打算,例如彼时的我想去Berkeley读Master。但明显感觉到,同学说话时的语气已经不是那种满怀希望的朝气蓬勃,聊起老同学的近况也多了一分叹息与遗憾。
20年过年时疫情席卷武汉。没有再听说谁回母校。我在20年8月底从上海去武汉找朋友玩时,带着朋友,同时也是本科+高中校友,绕过了扫码,溜进学校拾掇记忆,偶遇了我的物理老师。
全组人齐聚的毕业照 - 2015
失 意
华师一走出来的优秀高中生,就像奔腾的长江汇入了东海,分散又融入更广阔的天地——在大学里,大家见识了更多的人,和更多的人产生了交集与竞争。而在群英荟萃的清北,总得有人进不了前30%,也总得有人去做最后的30%。
另一方面,进入大学,人的主观意志逐渐变得不那么有效,有太多的事情或多或少会被命运安排。人的成长不再是简单的打怪升级这类爽文,真实世界充满了无穷的复杂性。从小在【绩优制】的教育下长大,尝到了只要我努力学习就能达到目标的甜头,坚信个人努力的强大力量,反而更容易在这种无力感的冲击下迷失自己。另一方面,就我们班级而言,大家在挑选本科专业时,就已经被这种社会的恶意狠狠胖揍了一番。那就是,对于清北录取的三十人而言,通过物理竞赛录取的同学,大多选择了物理学专业,少部分选择了地球科学、信息科学、经济等。通过数学竞赛录取的同学,大多选择了数学与统计学,少部分选择了物理、金融等。生物竞赛则全员生物,化学竞赛全员化学,或者工学大类等。而众所周知,生化环材是“天坑”,而只有互联网、金融才是当下这个时代的大火大热、万众瞩目、钱途无量。
这种由选择行业带来的冲击,物化生理科的出路有限、科研经费有限、环境有限,而且并非人人都适合读PhD走学术道路,并非人人都能够在学术界卷出来留下来,最后却还要靠转行才能体面生存,则会将曾经浸透在心中的那股骄傲冲得支离破碎。
于是,曾经的【得意】逐渐变成了【失意】。
我突然开始庆幸,如果当年我的竞赛成绩再好一点,也不过是签下物理专业的一本线录取协议,然后去了北大物院,最后成为一个平平无奇、继续被同侪蹂躏的普通理科生罢了。
当然,不仅仅是清北的同学,进入其他985大学的同学又何尝不会面临同样的冲击,有着同样的失意。在大一时努力学习一把,试图通过国家奖学金这类荣誉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高考成绩没有发挥出自己真实的水平,却又迅速被卷入时代的浪潮里。
因为在我们心中,好像就无形中定义了一种标杆,而且是一种对单一成功路径的依赖,即便没有几个人真的一直在顺着这个路径往上爬。这条路径就像名校本科,各种评优拿到手软,录取名校的master/PhD,从事学术,继续刻苦钻研,或者进入牛逼企业年薪百万,稳定升职,平步青云。甚至小有名望,成为众人仰慕的大神。
引用偶然在知乎看到的回答,
- 单一成功路径的依赖——这里面每一个词,都意味着高标准、高要求、低容错率。
但显然,100个人从起点出发,不可能就有100个人到达终点,任何行业任何领域都是如此。人生中不可能没有弯路与起伏。我们曾坚信绩优制,坚信自己取得的成果是自己努力的成果,而当有一天我们发现,其实这些成果或多或少其实是来自命运的馈赠,而不全是主观意志能够决定的。于是,在这种标杆与现实的差距下,不管当事人是出于何种思考,做出何种选择,多么坚定追寻着自己独特的人生价值理念,而不是盯着“追求卓越”不放,或多或少都有一丝失意,一点遗憾,因为曾经的自己站到过某种巅峰。
如果从未被卷入这种“追求卓越”的病态,或者日后处理得当,那最好不过,与自己和解,可以守护住自己心中美好的东西,过上快乐的生活,面对外界的目光与询问则不关注不参与,甚至不透露、回避。但如果处理不好,则很有可能受困于精神疾病,甚至陷入更坏的境地。
但是,人更值得去做的难道不应该是主动探索生活的边界,过上理想中的生活吗?至于什么是理想,可以是金钱,可以是名望,也可以是海边捡贝壳,可以是胡同里卖烤串:是一种完全主观意志里定义的东西。为什么仅仅是追寻这种自由,就潜意识里被“追求卓越”的标杆桎梏,仿佛不靠近这个标杆就略显难色呢?
毕业照 - 2016
本科毕业后的反思
我很爱的我的高中,因为她给我带来了一种超乎以往的眼界与视野,我在那时见到了同龄人的巅峰。而且在这样一个高强度竞争的环境下,我尽我所能地提升了自己。我也在这里交到了很好很优秀的朋友,让我从高中起便有了和朋友深度交流的习惯,提升了我的智识水平。她遗留下来的精神与联结,让我在离开后还能继续接触到来自高中的校友并且很容易成为新的朋友。但我也知道,同样是这种眼界的被抬升,这种追求卓越、甚至内卷的习惯,已经刻在我的身体里很难去完全去除。这也是为什么我常年写到自己的去内卷化,却依旧难以完全实现,依然不愿意接受自己就是非常平凡又普通的一个人。
华师一同样也有着很大的局限性,是当时的我们没有关注到的局限性。例如我们的竞赛班,为什么当时没有人在高一时选择信息学这样一个未来大火大热的方向,不仅仅是因为它是非高考科目,对高考没有加成、风险太高,竞赛没有帮助升学便没有退路。另一方面,则是校内师资匮乏,武汉整体信息行业氛围的匮乏,因为众所周知,武汉没有啥互联网企业,信息学科研机构覆盖率有限。于是,即便是填报本科志愿,依然没有一种强烈的学习计算机与信息科学的氛围意识,大家都局限在理化生的圈子里没能跳出来。当年也没有一个同学选择姚班。以致于本科毕业时,备受关注的CS舞台,已经曾经的学霸们交集甚少。
华师一固然有着优质的国内升学成绩,但同样,这所超级中学却没有一个同样优质的国际部。彼时常带有一种傲慢与歧视,同学间默许国际部都是上不了国内好大学才去就读的,这个好可能是指国内一本。尽管我没能获取到每年国际部的学生都去了海外什么样的本科就读的信息,但既然学校不把这事拿出来做宣传,那么可以预见定然是没有普高这块耀眼。但实际上,真正跳出了高中的圈子,才发现所有北京和沿海城市的经济是那么发达,想润的人是那么多,其它中学美本教育的积累又是华师一远远所无法企及的。
我也有所耳闻非实验班的高中生在毕业后痛斥这里的生活——简而言之是因为,当他们不属于备受瞩目的那一批人时,当他们作为学校的后30%时,他们所享受到的资源、关注,又让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亦如清北不只有top30%的亮眼,也有后30%的来自全国不同省份的“天之骄子”。
14年12月隔了两间教室的一个班曾有一位同学通过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仍然记得他妈妈在教学楼下的哭声。抑郁则更容易作为一种长期的慢性折磨,困扰着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即便我并不知道大家的抑郁多大程度上来自这所高中。
尾 声
笔者高中毕业后,作为班上唯一来上海求学的人,和北京的三十几号人便失去了联系。常听闻他们自己也形成了新的或大或小的圈子。而我则和相当一部分下一届从华师一来到同济的校友成为了朋友。
我们从高中起就和好朋友间建立了深聊的习惯,但不知为何,不那么熟的同学间的壁垒又是如此高筑,面对关系不近的朋友,则很难前去打听、甚至开口聊天,唯恐收到一句“我不想透露我的近况”,或者“干嘛到处打听,管好你自己吧”,便十分惭愧自己的冒犯打扰。因此文中提到很多同学其实我都没有在成文前联系过,但我当然十分希望能够听到所有校友的声音——在看到笔者的这篇文章以后——关于他们对高中教育的反思,和自己毕业后心路变化的故事,我想收到更多的回音,关于他们是如何在探索生活的边界,如何理解绩优制和追求卓越带来的弊端。也希望我的校友能更加勇敢地探索生活,免于“成功路径依赖”的折磨。
我的邮箱:zhangweiming1898@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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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
我单独开了一个合集,想让它作为一个系列,记录和不同的校友交流,并不定期发布。第一场对谈已经完成。虽然记录对话播客效果会更好,但是因为懒得剪辑,以及声音缺乏隐私性。所以暂时还是以文字的形式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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